万围城,是雨水里最荒凉的一座城。
秋末的一场冷雨,下得丝丝入扣。城墙壮阔,沿护城河向远方铺展。城的尽头是霭霭丛林,浮着一层厚厚的水气。铅灰色的天空一直接到丛林边缘,接到田野的深处,那里有万顷玉米地,在雨水里等待枯萎和收割。
林建站在城墙上,看着河在脚下奔涌,奔涌。奔涌着前进,奔涌着入城,又奔涌着离开。
他突然很想跳下去,跳进大河里,跟着一起走或者一起沉。
只要往事不再提起。
他浓黑的眉毛常年压着,阴郁的眼睛低垂。他温和,缄默,宽宏,可底下人却都多多少少有些怕他。
怕他的阴沉莫测和不辨喜怒。
雨一直下,带着冰碴子落在脖颈上,冰凉。
“少爷?”明路站在他身后,抖开了油布雨披:“站了这么半天,连件大衣都不套,想冻死啊?”
他边说,边乱七八糟的把雨披给林建穿上,系扣的时候手却顿了顿,比了比领口和脖颈之间的距离,皱起眉头:“少爷,你都瘦了!宽这么多!”
林建眼睛望着城墙下的护城河,没有说话。
明路叹了口气说:“少爷,你到底怎么回事啊?一到万围城就成天的不高兴。有什么事,你倒是和我说说啊?”
林建说:“没什么事。不值一提。”
明路就不再放在心上,跟林建一起在高高的城墙上向远处眺望。
他看看城外,又走到对面看看城里,长舒了一口气说:“在这儿守守城墙也挺好的。开阔,看得远。比成天窝镜湖山树林子里强多了。要不少爷,你干脆和端校尉说说,调过来守城墙吧。人多还热闹。”
林建说:“差事都是早就分派好的,怎么能说换就换?我这是替职,过一旬就回去。你趁这个功夫好好看吧。”
明路有点失望,又趴回去四下里张望。
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身来,面带喜色指着城墙下道:“少爷!你看见那下头的荆棘丛没?我可以拿荆棘刺给你束马鞭!抽人一抽就是一道血印子,忒帅!”
林建说:“我什么时候抽过人?不要。”
他跟着明路一起低头看城墙脚下的荆棘丛,却见十几个人从城门里绕出来,拿着绳尺墨斗丈量城墙。领头的是万围城的筑城官和掌书记,旁边跟着办差的兵总。林建猛地看到了旁边那人,眼睛像被蛰了一下似的,立刻就躲闪开了。
那是镜湖山兵营的千总白明起。
白明起也看见了他,颇为惊异,点点头打了个招呼。
细密的雨丝立刻就锐利起来,每一滴都给他迎面痛击。
林建胸口紧缩,无法喘息。他挪开视线,看向远方,可远方更远的地方,他看到了更多镜湖山的兵士。草原就在那里,尽管每天他都装着看不见,可草原还在那里。在镜湖山的兵士身上,在山脚的兵营里,在那个该死的白明起身上。
怪我么?他恨恨的想。他是听令行事!
父亲追随杨将军出生入死二十几年,忠心耿耿,从无私心!到了他这里,也不应该有任何动摇!要说错,那也只是错在当时自己一时软弱,没有开口劝谏。
可是劝谏有什么用?皇城里不明不白传下来的密令,恐怕连杨将军自己都不清楚首尾!他不做,自有人会做,跟着杨将军这么多年,看到的肮脏事还少吗?随手杀上几个人,又有什么大不了!战场上哪天不死人?
他坦坦荡荡,问心无愧!
林建劝慰着自己,鼓起勇气,向城墙下张望。他看到更多的镜湖山兵士聚在下面,在冰雨中轮流分一坛酒。
他的心再次沉重而瑟缩起来。
细密的雨滴夹杂着冰棱无声的洒落在城墙上。水珠挂在他的眉毛和络腮胡子上,又凉又沉,坠得他抬不起头来。
彻骨的冰寒。
林建开始一阵一阵打冷战。
要冻得生病了。他漠然的想。
“要不要酒?”
突然一只牛皮酒囊送到他眼前。
林建猛地转身,瞪着眼前的人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该死的,阴魂不散的白明起!
白明起看林建不动,就把酒囊递了递:“我去找过几回,你都不在。上次顾司隶来,多谢你帮我护住了薄紫。”
林建绷紧了脸。那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。
就因为那件事,白明起找了他好几回。
害得他成天心惊肉跳,恨不得逃离万围城!
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,调过来守城墙清静几天,怎么又遇上他!
明路见白明起过来,很是惊奇,问:“白千总,你怎么在这里?”
白明起答:“我管着修城墙的差事。”
林建顿时后悔得恨不得从城墙上跳下去。
白明起问:“你们怎么也在这里?”
林建闷闷的答:“城外马场出了点事,牵连了几个守城的千总,把我调过来临时补个空缺。”
白明起挑起眉毛。
明路笑道:“这可真是巧!”
白明起再次把酒递给林建,笑道:“是巧。喝点酒吧。乡下新蒸的一线喉,比起蛮族的烈酒来,一点都不逊色。”
明路在一旁说:“我家少爷从不喝酒。”
白明起道:“这么冷的天哪能不喝酒?”说着把酒囊送到林建面前。
酒囊上的桦木塞子已经打开,一股野蛮的酒气直喷林建脸上。
林建就慢慢接过了牛皮酒囊。
他觉得自己恐怕永远都不敢拒绝白明起。
手指僵硬,林建抓着酒囊,好几次差点滑落。他掂了掂分量,突然一仰脖,灌进去一大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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